调查：乡镇的被考核体系

“我们镇去年目标绩效考核排名是全县第5名，比前年下降1名。从全县14个乡镇看，我们虽在第一梯队，但今年还要加把劲儿，争取更上一个台阶。”西部A县甲镇党委书记齐云飞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

6月初的高考，检验的是莘莘学子寒窗苦读十余载的成果。而每年的目标绩效考核，是上级单位按照一定的标准，采取科学的方法，衡量和评定下级单位完成职责任务的能力和效果的管理办法。按照省市县乡村的顺序，乡镇的目标绩效考核办法由县区制定。在乡镇的被考核体系中，除了目标绩效考核，某些县级部门还会自行制定对乡镇的考核。

“年年考，年年排名，考核已成为工作的指挥棒。”齐云飞说，这一方面能调动乡镇干部的工作积极性，另一方面某些考核项目的逐年增多，需要乡镇不断适应新变化。

两大板块百分考核

县区如何对乡镇进行目标绩效考核？记者采访了多个县区，对其出台的乡镇（街道）考核办法梳理后发现，虽然各地目标绩效考核项目名称不一样，但按其性质可分为两大板块，一大板块是基础考核，包括党建基础目标、经济社会发展目标、单项目标；另一大板块是重点专项考核。

具体来说，党风廉政工作、组织工作、宣传思想工作等属于党建目标；第一、二、三产业发展，安全生产等属于经济社会发展目标；全面深化改革、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优化营商环境等属于单项目标。而重点专项考核是根据当年的重点工作进行安排。

通常情况下，党建目标和经济社会发展目标实行“双百分制”，两者得分最终折算进总分的占比各地略有不同。C县目标绩效中心副主任高勇告诉记者，该县党务目标和经济社会发展目标的基本分值都是100分，两者得分分别按30%、70%折算计入总分；而B区这两项的占比分别是35%和65%。

“这两大类目标考核中，只要能量化的目标，我们区可以上浮，上浮比例不超过20%。”B区目标绩效中心副主任林朗告诉记者，比如发展业务职能目标（即经济社会发展目标）中，固定资产投资的考核分值是8分，如果超额完成任务，这一项最高可得9.6分。C县没有上浮机制，因此，两地这两类目标考核的最高分分别是100分和120分。

在给每个乡镇（街道）分配党建和经济社会发展目标的分值时，绩效中心也会差异化考核。“比如工业经济这项考核，本县一个镇主要以农业为主，没有工业，就不能给它分配工业经济的考核，要把这一块分值挪到农业考核上去，保持总分不变。”高勇说，差异化考核除了分值可以灵活制定，完成的任务量也可商定。“比如一项工作的考核分值是3分，发展好的镇任务是2亿元，发展相对滞后的镇任务是1亿元，虽然总量不同，但只要达到任务就都能得3分。”

单项目标考核是在前两项目标绩效考核最终得分的基础上进行加减分。B区只有减分，“比如关心下一代这个单项工作做得好，不加也不减，做得不好倒扣分，最高不超过2分。”林朗说。而C县对于超额完成单项目标的，加1到3分，未完成的，扣1到3分。

“有时候，单项目标也会转变为党建或发展业务职能目标。”林朗说，以前生态环境保护是单项目标中的一项，如今，该项已拆分成各种小项，划归到发展业务职能目标中，比如河湖长制、饮水安全等，更能体现出对环保的重视。

在基础考核板块，除了这三大考核目标以外，还单列了加减分项目，在百分制基础上直接加减分。比如A县的加分项包括表彰表扬加分、领导肯定性批示加分等；扣分项包括受到上级通报批评、政令畅通、“一票否决”事项等。“A县规定累计加分不超过13分，去年本镇得了11.25分，在全县算加分比较多的。”A县甲镇党委副书记李承启说。在扣分项里，最容易被扣分的是政令畅通事项，去年A县共有十多个乡镇和部门在此项被扣分。

至于另一大考核板块——重点专项考核，是由县（区）委、县（区）政府根据当年发展重点，综合审定后单独下发的考核任务。比如，D区在2020年就有一项重点专项考核——“双创”工作专项考核，当年D区所在地级市争创全国文明城市，D区就在考核镇（街道）时增加了这项重点专项考核。2021年，这项专项考核取消。

上述两大板块的得分加起来，就是当年乡镇（街道）目标绩效考核的总得分。

分类排名赏罚有序

“2020年目标绩效考核结果出来后，镇（街道）之间的差距挺大。”D区目标绩效中心工作人员焦雨娇说，该区6个镇（街道）中，得分最高的达140多分，比排名靠后的要多20分左右。

对于乡镇（街道）考核结果的排名，不同县区执行不同标准。从采访情况来看，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拉通排名，比如D区只有3个街道、3个镇，数量少，适合拉通排名。第二种是分为两类，比如A县一共有4个街道和14个乡镇，就实行乡镇、街道分开排名。第三种是分为三类，C县是百万人口大县，拥有3个街道、24个乡镇，除了街道单独排名以外，24个乡镇分为以工业为主的乡镇和以农业为主的乡镇分开排名。

考核结果如何运用？“根据目标绩效考核排名确定先进集体。”林朗说，B区选取排名前30%的镇（街道），作为当年目标管理先进集体。而C县将排位前10名的乡镇（街道）评为先进集体。这两种方式，在乡镇（街道）总数不变的情况下，先进集体的个数不变。但A县评选先进集体的方式是划定分数线，以至于每年先进集体的数量略有不同，比如2019年，在乡镇类别中获得先进集体的有7个，2020年，这一数字变成了4个。

被评为先进集体后，该乡镇（街道）评选优秀公务员的比例会增加，以增加5%的比例居多。一般情况下，乡镇（街道）公务员优秀比例为15%左右。目标绩效奖也会体现奖勤罚懒、奖优罚劣。“评优的机会增多，更有利于干部成长。”C县乙镇镇长孟诗瑶说，乙镇在历年目标考核中名列前茅，干部有干劲儿，成长较快。从去年6月至今年5月底，乙镇150多名干部中，共有10名干部被提拔。

对于排名靠后的乡镇（街道），也有相应的惩罚举措，首先会进行通报批评，单位年度公务员优秀比例下调。对于排名最后的，一般会对乡镇（街道）负责人进行诫勉谈话，如果连续几年得分最低或其他情况的，乡镇（街道）负责人要引咎辞职。重庆市綦江区公布某一年度年终考核排名，因为公路建设年度目标没完成，排名倒数第一名、第二名的永新镇、丁山镇分管领导引咎辞职，逗硬考核。

反向考核倒逼部门

目标绩效考核是指挥棒，指挥棒往哪里指，乡镇的工作重点就在哪里。“现在很多区级部门把工作加到目标绩效考核中去。如果什么工作都纳入考核，就没有重点了。”林朗坦言，与以前相比，现在被纳入考核的部门工作更多了。在考核分值一定的情况下，部门的考核项目增多，分值设置的空间自然被压缩。考核分值小且分散，在算总分时乡镇之间的差距不大，使得部门某项工作的分值再小，也变得很重要。

齐云飞对此深有体会。“某个县级部门的工作纳入考核后，给了1分，该部门将其分为6项指标，每项0.1到0.2分，太细碎了，但又不敢放弃，因为最后差距可能就是零点几分。”齐云飞觉得县级部门在设置指标时，可挑选一两个重点指标，既突出重点，也能为乡镇减轻负担。乡镇很多交叉工作，为了提供证明材料，还要把交叉的工作分开，增加了负担。

除了目标绩效考核，上级部门还会额外给乡镇制定考核。比如2022年6月13日至16日，云南省昆明市寻甸回族彝族自治县财政局对16个乡镇（街道）开展集中检查考核，内容为2021年度财务管理、资金使用、问题整改等，共涉及130项指标。2022年3月，山东省日照市城市管理局发文，通报了2021年下半年城市管理综合考核情况，通报中既有区县排名，也有乡镇（街道）排名（分为三类）。比如，在日照市7个区县中排第5名的莒县，其下辖乡镇（街道）中，有两类排名垫底。

这种考核趋势的变化，也增加了部门对乡镇的话语权。乡镇如何突围？一些地方在探索乡镇对县区部门的反向考核机制。

2020年，四川眉山市彭山区开启街道（镇）评议区内部门（单位）试点工作。“简单说，就是让街道（镇）、社区、小区等基层党组织，基层干部代表、网格员代表、‘两代表一委员’、党员及群众代表等作为评议主体，对区级部门（单位）服务基层、参与基层治理的相关情况进行评议打分。”彭山区目标绩效中心副主任徐勇说。

该项试点工作的评议内容较多，其中一项是“结对共建”。徐勇介绍：“彭山每个区级部门（单位）都要对口包保联系相应的社区（小区、网格等），我们称为‘包保制’。‘结对共建’就是要评议包保部门干部职工的态度和作风，评议他们参与文明劝导、志愿服务，参与禁毒、疫情联防联控等工作的宣传、入户排查情况，以及指导协助包保社区工作、协调解决相关突出问题的工作成效。”

在彭山区部门目标绩效考核中，街道（镇）评议区内部门（单位）试点工作一项的分值是5分。“排名后5名要纳入下一年重点监控对象，后3名的要写剖析材料，分管区领导签字后备案。最后一名的负责人要被分管区领导约谈。”徐勇说，评议结果的运用对部门有反向的推动作用，让部门更加重视乡镇村社，倒逼部门服务基层。

赢得高分要有章法

既然考核无法避免，那如何高质量完成考核任务呢？多个乡镇（街道）党政一把手提出了他们的思路。

“在思想和组织层面，首先要注意统筹问题。”齐云飞告诉记者，对乡镇的考核指标资料都有200多页，要分清其中的重点工作和日常工作。“比如安全生产、民生保障、生态环保是重点工作，甲镇每个季度都要针对这些重点工作开一次调度会，把重点工作统筹起来，有的放矢。”

把握时间节点是四川省资阳市雁江区宝台镇党委书记岳林特别看重的。“一些考核项目并非持续一年都是重点，它在某个时间段是重点。比如粮食生产工作，大春五六月、小春九十月播种，把握住这些大的时间节点，再去倒排工期，会事半功倍。”

把握时间节点的一个关键环节是要去现场核查，这是岳林长期摸索得出的经验。“现场核查，是听完其他人的工作汇报后，我挑选一些重要的工作现场去核查，去印证汇报内容，以及保证工作推进方向不跑偏。”岳林告诉记者，如果乡镇党委一把手都不去现场看，只听汇报和开会部署安排的话，了解到的情况可能是虚的，还容易上行下效，形成不务实的工作作风。要想高质量完成目标考核，也就无从谈起。

“为考核目标再设立目标很有必要。”孟诗瑶告诉记者，乙镇属于以工业为主的乡镇，在C县的考核体系中，该类乡镇共有9个，乙镇设立的目标是所有工作至少要排该类乡镇的前5名，其中重点工作要争前3名。“这样我们至少能保证处于中上游水平。”

孟诗瑶进一步解释，一些日常工作，比如财政工作比较专业，乡镇党委书记或镇长不一定擅长，对这些工作定前5名的目标，并制定相应的奖惩措施，不仅能激励具体工作人员提高工作水平，也能为乡镇党政一把手争取更多时间关注重点工作。

乡镇考核，与基层干部的“帽子”“票子”和“面子”等方面挂钩。在这个考核体系中，充斥着多重博弈，唯有务实地完成各项考核，才能为下一阶段的工作争取更多有利条件。（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