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松华:相濡以沫的爱情

我常常被老辈相濡以沫的爱情感动。

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我的父亲和母亲活到八十多岁,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磕磕钉钉,死磕的时候也不少 ,我相信他们的婚姻曾有过危机,但他们从未提及离婚。

母亲是农村妇女,不比父亲有退休工资,但她非常硬气,坚决凭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她到八十多岁,一直不避风霜雨雪地坚持耕种。父亲经常说她“苕”,说她不会照顾自己。“苔”在我们这里指傻的意思。比如母亲去十几里路的山上扒牯松针做引火1柴,下雨天去采茶或砍竹子做豇豆的爬杆,近来天干三个多月天天担水浇菜,为了孩子她种玉米养土鸡,这时候父亲就要说她苕。母亲不服气。两人就要发生激烈的争执。争执到白热化的时候,母亲一气之下就去庙里住几天。望着母亲那张气疯的脸,我想母亲一定恨透了父亲。

一天母亲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说她要去菜市场买点东西。我骑摩托跑了几十里路,把她带到菜市场,她竟然买了两只甲鱼,四条大鲤鱼,两条大草鱼。我惊讶的望着她。我从没见过她买这么多贵重的东西,从我记事起,我家还从来没有吃过甲鱼,况且她信佛不吃鱼。

 

我以为家里将有贵客临门,不好当众问她,心想买这么多鱼一定价钱不菲,便要替她付钱。她挡住我说:“你付的不算,要他本人付钱。”我说:“‘他’是谁?”母亲没有说话,她掏出一个比酒盅大不了多少的小红布包,掏了半天,除了两张整钱,其余都是十元,一元甚至几角的零钞。付了五钱多块的买鱼钱后,叫我把她带到东河边。

她坐上摩托后,我问她买这么多鱼干嘛?她说:“你父亲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他钻进了一个小屋——那哪是小屋啊?那是棺材!——我得放生替他求寿。”我心里讶了口凉气:母亲也太迷信了吧?难道放生真的能添寿?我说:“你说放生的钱要本人付的才有效,买鱼的钱是父亲给你的?”她说:“他怎么会给?他退休后把钱卡的死死的,怎么肯给钱我?”我说:“你买鱼的钱从哪儿来的?”她说:“是我平常摘茶叶攒的。”我说:“这样说来,放生的钱是你付的,也不是父亲付的呀!——我替他付也可以呀。”她说:“那不同。你跟他是父子,我跟他是夫妻。妻子替丈夫付钱抵得。”

去东河很远,而且那边正在修路。我问她是不是改去南河。她说:“不行。我问了菩萨,菩萨说一定要去东河。”东河岸边陡,下不去,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甲鱼、鲤鱼、草鱼放进河里,两条草鱼下河就翻肚子,一会儿功夫就被在河边洗衣服的妇女捞去了。我望着母亲苍白的头发,苍老的脸,心里不住地叹气。

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吵嘴后,又去了庙里。我回老家,父亲说起了他的往事。他说文革时没吃的没柴烧,他半夜起床去二百里外的安徽太湖砍柴。他捆了六个柴把做一担,往回家的路上走,走到陶家河的时候,天快要黑了,我又饿又累,实在走不动了。这时候你母亲骑着马灯来了。从我们家去陶家河,骑摩托需要六个钟头,用脚走需要一整天。就是说你母亲已经走了一整天。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一点面粉,煎了几块粑,我狼吞虎咽的吃下去——那是个五月,小麦还没有熟,家家户户没有一点存粮,——说你母亲那次救了我的命也不为过。她来后,我把六个柴把分给她四个,自己只挑着两个柴把,仍然走不动,感到身子都是多余的。——岩不信,你扛一把椅子走一百多里路试试,越走越累,越扛越重……我表示赞同,并且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挑着四个柴把,走了一百多里路——那一刻,我明白了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坚如磐石的感情,并为之深深感动。

我的五伯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一生做了许多大事,在处理我爹奶的表事时,布置得有条不紊。那时,我只见他红着眼圈儿,没见他落泪,也没见到嚎哭过。我曾经以为他是一个不会动感情的人。但是,在我五姨——五伯的妻子——去世,在守着棺材时,他还以为他陪着五姨,当棺材出门时,八十七岁他哭晕了。他在众人的扶持下,一直跟着棺材走,跟着棺材磕磕绊绊地上山。当棺材下土时,他突然抛开众人的手,放声嚎哭,跌跌撞撞的走下去,要把埋琯的土扒开。

这以后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什么时候是三七,什么时候是五七,清明,重阳,周年,他算得准准的,都要风尘仆仆的赶回乡下老家,给五姨上坟。五姨去世的头七,他就给她拦了坟,树了墓碑,并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她的名字旁边。——这种终生不渝,生死相守的爱情,让我感动不己。

我的九爷是个终年难得说一句话的本分农民,他的妻子跟他正好相反,是个到处跟男人疯疯打打的人。他的妻子突发脑溢血去世后,每到黄昏,他天天走两里山路,去她的坟前哭诉。他坐在山头上,夕阳把他照的通黄。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像个泪人,诉得让人心尖发颤。山下劳作的人望着他黑布式的身影,听着他如泣如诉的哭声,无不为之揪心,震撼,全都静默下来。——一时间。天地变得格外宁静,肃穆——我相信,爱有感天动地的力量。

我的六爷和六娘做是一生安于土地的农民,六娘活到87岁,六爷活到90岁。子女长大一个,分家一个。在六娘87岁之前,他们总是成双成对地出门耕田种地,傍晚妻前夫后地荷担提锄回家,像一对勤劳的燕子,在土地上辛勤劳作,过着淳朴的田间生活,让人想起那首古老的民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不能挑担子了,一桶水都需要两人抬。

六年84岁的时候,他们两人抬着一桶水,极其缓慢地走过垸场,走过水塘边,走在田间小路上,——他们走得那么慢,简直就是往前挪,就是一寸一寸的往前走。

风吹过他们的白发,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永远带着金色的,安洋的笑容。

周围有人升官了,有人发财了……

六娘八十五岁的时候,他们两人抬着一桶水,极其缓慢地走过垸场,走得那么慢,简直就是挪,就是一寸一寸的往前移。

风吹过他们的白发,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永远带着金色的,安详的笑容。

周围小辈有人离婚了,有的叔伯婶子坐飞机出国旅游了……

六娘八十六岁的时候,他们两人抬着一担水,极其缓慢地走过垸场,走得那么慢,简直就是挪,就是一寸一寸的往前移。

风吹过他们的白发,他们饱经沧桑的脸上永远带着金色的,安洋的笑容。

周围有人买车了,有的夫妻打架了……

六娘八十七岁的时候,晚上跟六爷说:“我现在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死在你前面,——有你看着我走过奈何桥,我感到安稳。”

后来,后来只剩下90岁六爷。他背着一小捆柴下山上时,看到了六娘,六娘一直走在他前面……

每当想到世间男女,我就会想起我家乡老一辈人相濡以沫的爱情。

我相信,爱需要锤炼淬火,爱需要担责坚守。

本文来自投稿,不代表基层网立场,发布者:1760906327,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jiceng.org/xyxx/118417.html

(0)
上一篇 2023-04-25
下一篇 2023-04-25

你可能感兴趣的

投稿指南 网址导航
分享本页
返回顶部